日記帖(組詩)
一月一日早安帖
我們枯坐待時鐘走過零點(diǎn)
直到鄰座的少女們攪動夜晚
她們披著白色或粉色的外衣
脖子上都有蓬松而細(xì)軟的毛絨領(lǐng)
新年第一天的凌晨一點(diǎn)
熟睡的大街都在趕著重新活過來
仿佛這城市必須迎接喧囂與可能性
這涌動的車流讓人激動又愕然
酒桌上喝過三瓶雪碧兩杯熱茶
諸多事物便被拋棄干凈
歸家時月亮上的雪落到人間
在我見到的一切物件的正面攢著薄雪
一月三日荷花紅
一池荷花的白,能否照亮一整片沼澤
在多雨的夏天淹死,在苦旱的秋天渴死
幸存的根莖寒冬里又抽取了地下僅剩的溫度
池沼間便孤獨(dú)開出遲到的花朵
多情的人從來沒有底氣沖著命運(yùn)說你好
卷曲的葉等不及春天,等不及擎舉杯盞
一月三日天微雨,決然一柱荷花紅
嚴(yán)寒里開過這一次,便不負(fù)這一生
一月五日陽光好
相信陽光,相信久雨初晴的暖冬
八角金盤準(zhǔn)備好一簇一簇的花球等待吐蕊
我們路過案發(fā)地,看圈地為國的物證
看到宏偉的住房與古老的祠堂及墳山并立
戒備森嚴(yán)的院子里,所有堅(jiān)硬尖銳的物件
都被柔軟的護(hù)墊層層包裹
鄉(xiāng)村的野狼蜷坐于高墻里小小的椅子背后
他那闊大的別墅停工爛尾,在冬深處漏風(fēng)
制作完警示錄出門,樹影外透過斜射的光芒
就是在那里,我看見八角金盤正吐露芬芳
二月十五南方雪
深夜在紙上臨摹幼年的雪:
大鐵桶夯出身軀,塑料盆堆疊雪人的頭
如今我有足夠的耐心去堆造一個雪人
也不再因凍得紅腫的雙手而被竹條追打
卻不知該到哪里找一堆深厚的雪
清晨在新聞里看遙遠(yuǎn)城市的飛雪
又在圖片里看到久居深山的朋友雪里刨柴
這南方的雪越來越陌生越來越遙遠(yuǎn)
我漸漸不認(rèn)識發(fā)熱的人間
不知道久疏問候的云巔什么時候落下刀子
二月十八回鄉(xiāng)村
山村里的鄰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
關(guān)心醫(yī)生,關(guān)心人類命運(yùn)
河邊的道路即將修完卻停工已久
工地上稀疏的油菜花綿延到田里便繁茂
有人愛著油菜花的壯觀,他絕不是我的鄰居
我的鄰居關(guān)心菜籽油的清亮勝于油菜花之美
戴著口罩回家擇菜順便瞟一眼梨花粉白
父母的菜園子依舊認(rèn)識藏頭露尾的我
在我自耕自食的龍背嶺
萬物信奉樸素但萬古不變的真理
只有桃樹會開桃花結(jié)桃子
李樹棗樹紫檀花梨都不能
二月廿一說家事
水壩的下游春水清且淺,照著隱約的垂柳綠
隔著聳立的鋼鐵閘,渾黃的深水區(qū)遍布半尺魚
它們仰躺成雜草間的白雪,肚腹?jié)L圓,有著
程度不一的霉?fàn)€
我必須路過這春天的整段河道才能回家
四叔和他的兒子們打算完成此生的大事
緊張的宅基地和風(fēng)水堪輿要點(diǎn)成為攔路虎
這家事要家里人參與,抓鬮,見證忐忑
流浪于城郊過窘迫日子的五叔回家
在置換宅基地的白紙上簽下黑字
簽下一個艱難生活者
對另一個艱難生活者的謙讓
叔伯和子侄,這一家人逐一開口說話
這一家人新年里第一次相聚仿佛只為了說話
到后來,就說到“百年之后”,屋宇土地的歸屬
有人瞬間長大成人,肩挑重山
在他們不曾注意的火塘邊緣
還有人顧影自憐,暗自潸然
二月廿二鳥雀飛
一定有什么讓人奮不顧身
在雨水過后的第三天,一只竹雞飛入廳堂
又精準(zhǔn)穿過半掩的門到臥室一角停下
這將黑未黑的天色叫人迷亂
當(dāng)我終于抓住一只翅膀強(qiáng)勁的鳥雀
放飛時看見它咚的一聲垂直摔落到菜地
我懷疑自己松手拋出的不是一雙翅膀
是一只故意迷途的鳥雀鐵石般堅(jiān)硬的心
借著昏黃里僅有的燈光
我記住竹雞脖子上有彩色的羽毛若隱若現(xiàn)
錯失的春天已模糊,只有墻角凌亂的細(xì)絨
證明曾有鳥雀短暫私奔到光明溫暖之處
二月廿三花為伴
日常進(jìn)出的單元門外茶花偷偷半開
去年初春種下并當(dāng)年開花的紫藤
即將重新披掛上陣,為晚春著色
我關(guān)閉門窗三十天,仿佛修仙者閉關(guān)半生
金桂和紅桂同時抽出一寸半的新芽
蒲公英有的剛剛破土有的正在開黃花
去年種下的迎春花死于苦旱之夏
更美的歐月得到更頻繁的照料與潤澤
笑笑帶著孩子種吊蘭、蜀葵、蔦,以及蔥
她們使用的花盆是我豢養(yǎng)石斛的樹樁與苔蘚
并拒絕承認(rèn)緩慢生長的鐵皮石斛高于蔥蒜
這美好的人間因此有了完整的春天之美
漆宇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剩余0字)